母亲病了，孱弱的像一叶谷草，看着她蹒跚的脚步，我的心开始疼楚。她再不是我记忆里的走路生风的强悍的母亲了。她已经老了，背驼了，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但性格依然倔强，既不让我扶她，也不让我帮她做事，她害怕自己真的老了，没用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很强悍的能吃苦的女人，她从来不叫苦。那会儿在生产队的时候，队里挣工分最多的活大多是男人们的活，但她从来不示弱，每次都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半夜起来拔麦子；冬天早上四五点到河边装沙；没有一刻钟是闲暇的。最难受的是给地里施肥，（那会儿没有化学肥料，基本都是各家各户积攒的农家肥，但这远远不够，所以生产队就去皮革厂买废料，说是废料，其实都是皮革厂浆完皮子以后剩下的留着油的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那些腐肉）每次母亲都要一个人包上几亩去干。在限定的时间里干不完的时候，她就叫我们去帮忙，看到那些散发着臭气的“肥料”，每次我都要捂着鼻子在地边上呕上半天，感觉连胆都要吐出来了。我不知道母亲一年内这种活要干多少次，有时也怨她，为啥不找一个好点的活？其实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她的衣服裤子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现在想来，她肯定也是不愿意干这样的活，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连胆都要呕出来了。她之所以选择这种活，因为这种活挣得工分多，家里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
后来，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家里分了三亩多地，她就更没有时间休息了，整天在地里，把种菜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在五十多米长的塑料大棚里干活，闷热、潮湿，有时连气都透不过来，可是她一种就是将近三十年。就是现在，她还每天午夜三点多起来去农贸市场批发菜。尽管日子已经好多了，不用她再这么劳累，但她不听我们的劝说，依然辛苦耕作。是啊，她一生都这样，她最怕自己成为没用的人。
母亲的手很巧，听姥姥说，她十三岁就能自己做鞋做衣服了。小得时候，每逢快要过年的时候，她就一天到晚的坐在缝纫机旁，做个不停。爸爸的、我们的，全家人到年三十这一天，每人都有一套新衣服穿，全都出自母亲的手。还有左邻右舍的也都请她帮忙，今天剪个鞋样，明天缝个裤兜……尽管那会儿经济条件不好，但在母亲的打理下，我们的穿戴都很齐整。每到晚上，她就坐在炕上给我们做鞋，弟弟的是这样的，我的是那样的……全家八口人，一人两双鞋，到做完的时候，整整一柜子。所以她的手总是发麻发痛，疼得时候她也不说，只泡一大罐浓茶，然后吃两片去痛片就完事了。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母亲只有三十二岁。早上父亲去上班，因为一场车祸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听到噩耗以后，整天的在家里哭。每天我都看到母亲在院子里哭，我们姐妹几个听着母亲的恸哭不敢靠近，只能陪着她流泪。那时我还小，不知母亲遭遇了多大的打击和伤痛，现在想来，母亲是多么的不易啊！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突然间没有了丈夫，还有五个孩子，接下来的生活该有多难啊？为了生计，母亲没办法，就领着我们姐妹几个去交通大队“告状”。母亲只有初中文化，在这之前没有去过兰州市，就这样领着我们在偌大个城市里到处打听，终于到了那里，等待她的不是冷眼就是喝斥。我每次都看见母亲和那些人吵，接下来就是母亲的哭，每次母亲都哭得很伤心，那时，她是多么的无助。经过一年的艰难历程，父亲的事终于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得到了一些补偿，我们的生活暂时有了保证。
那个春节是我很难忘记的，年三十的时候，母亲依然给我们每人一套新衣服，穿戴好了以后，领着我们去外面给父亲烧纸钱，她大概是不想让父亲看到我们不好。烧纸钱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一直在流泪，回来以后，我们和母亲哭成了一团。我的母亲，她的内心是受着怎样的煎痛啊，一面是丧夫之痛，一面是生活的艰辛，以后的日子，她不知道怎样过。
在农村，一个女人死了丈夫以后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就算是叔伯妯娌也会用冷眼看你。听母亲说，有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出门，但为了生计，她必须出去干活。     
那一年，自留地的麦子没人耕种，母亲去找队长，队长让母亲自己去牲口棚驾马，那些马都是烈性马，母亲不敢，就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买烟买茶，麦子终于种上了……生活上这样困难的事曾出不穷。记得那一年下暴雨，雨很大，院子里的雨水已经开始漫上房屋台阶了，屋里也已经漏得不成样子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乞求雨赶紧停下来。但生活往往很残酷，所谓的“祸不单行，富不双降”，还真是如此：天亮的时候，我们发现，因为昨晚一夜的雨，家里用来浇水的水渠被冲开，屋外的地势高，外面的水全流进了院里，东面的院墙都快被水冲塌了。母亲领着我们，用桶啊、盆等往外舀水，母亲硬是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我们这个风雨飘零的家。
记忆中的母亲也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她从来不把我们搂进怀里亲近，即使是父亲去世以后，她依然是这样。她奉行的原则一直是“给孩子好心，但不能给好脸色”。所以我们小得时候，都和父亲比较亲。我们姐妹都怕母亲，从小的时候，她就每天给我们分派各种活让我们去干，什么扯猪草、挑水、喂猪等，家里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我们也从不敢违抗她的“命令”，有时，扯不到猪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回家。那会儿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我们都很羡慕。我们对母亲就是惧怕，有时姐妹几个也在底下偷偷的议论，我们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其实这是她另类的教育方式。她没多少文化，也从来不和我们讲什么大道理，就是让我们去参与各种各样的家务劳动和农业劳动，让我们明白生活是多么不易，所以，我们姐妹几个在学习上就格外用功，最后都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了工作。不仅如此，在母亲严厉的教育下，我们还会从事各种各样的家务劳动和农活，村里人说起我们的时候，总是会竖大拇指，这是母亲所期望的。是啊，哪有妈妈不爱自己孩子的，她其实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不过她的爱更含蓄而已。
母亲从来不允许孩子对自己不敬，不仅要求我们在家里对她这样，在外面对别人也是一样，不允许和别人吵架打架。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她从来都不问对错，就把我们狠狠揍一顿，所以我们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从来不敢和她说，有时我们觉得“她一点儿都不讲道理”。现在我们几个都成家了，夫妻之间偶尔闹了矛盾，也不敢回家说。因为在母亲那里，你永远都是没道理的。现在，随着我们年龄的逐渐增大，我们明白，其实是她在教会我们宽容和负责任。
如今，母亲老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了我们才劳累成这样，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很难过。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条件也好了，想要好好孝敬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住到医院里，看到每天都有去世的人，我就开始害怕，害怕母亲也就因此会离我而去。母亲是女儿永远的家，如果没有了母亲，我们的心会被抽空了，就会没有归属感。所以，我就小心的劝她：为了我们，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但劳累了一生的母亲，总怕自己拖累孩子。现在的母亲已没有了原来的严厉，目光里全是慈爱。每次住院，她都会难为情地对我们说：“我又祸害你们了，你们现在都好了，我就是死了也放心，老这样，还不如就死了。”每次听到她这么说得时候，我的心里都很痛，我说：“那你还是多祸害我几次吧，你不想我变成孤儿吧！”她就笑了，从此以后就再不说“让自己死”之类的话。其实，那一个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分明看到了她的惶恐，可她却总是为自己麻烦了孩子而不安。母亲啊，你知道吗？比起你的养育之恩，我们做得实在是太少太少……
听着阎维文演唱的那首《母亲》，我不禁泪流满面，我祈求上苍，给我劳累了一生的母亲一份安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