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敢相信,河竟比他先老去。
这是一条有故事的河。她走过了漫漫汲汲的悠长时光,养育了河两岸的无数子民。我的祖先也曾在这条河流边安居生长,繁衍生息。直到父亲将土地卖与酒业集团老板,这才带着我们,如无根的飞蓬,飘离了家乡,而我要向你们讲述的,已经属于这条河的故事。
她是一条美丽而伟大的河,曾经以她的无私和博大哺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同于现在的河流只能给予人们精神上的慰籍,她给予村民的,是实实在在的上苍的恩赐——人们的生活用水全来自于她,无论是洗衣做饭,喂饮牲畜,还是灌溉农田,都要从这条河汲水、挑水、放水。我曾极其疑惑地问爷爷,为什么不打水井呢?人喝水,只能喝井水啊!爷爷笑着回答我说,那时河水那么干净,哪里需要打井呀!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干净能喝的河水,去向父亲求证,然而父亲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河水怎么能喝呢?在我那时的认知里,河水无一不是肮脏的、浑浊的,最清亮的也莫过于祖宅旁的那条河了,然而那时的她,也远不及父辈口中的辉煌。
可即便在那时,她也是美的。晨曦中,雾蒙蒙的水烟在河的尽头缭绕,晨耕的人们便在此时,一步步走入画中,耕种劳作。河边的野菊不遗余力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的农民,毫无保留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他们所从事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体面的工作;他们熟悉并掌握着自然的古老命脉——节气时令;他们与自然打交道,像熟稔的老朋友。
1946年解放前的川内大旱,曾几乎断绝了所有人的生路。没有了雨水滋润的农田开始干涸、龟裂,然而那时这条生生不息的河,却以她经久不息的生命力,化解了干旱的危机,一座河神碑在河旁筑起,寄寓着村民的敬仰与爱戴。
每月初一,爷爷都会去碑前上香。有时,我也会去。
再一次见到河时,她已处在生命的边缘,排出的污水在干枯的河床上缓缓爬行,像一只只贪婪的吸血虫,啃噬着河的饥肉,吸食着河的血液。河在哀号,在哭泣,在做最后的挣扎,直到最后一寸饥肤被蚕食殆尽。
而讽刺的是,那座碑被旁边的酒厂的拥有者修缮一新,希望保佑这个酒厂并为他们带来好运,可造成你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是他们啊!而如今,他们竟还希冀着你的祝福,我冷笑着,为你感到不公。
燃尽的黑色纸屑漫天飞舞,像是在举行一场肃穆的葬礼,我和爷爷站在桥上,倚着护栏久久凝望着那河。那是哺育了他的童年,养育了他的青年,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河流。彼睦,行道树上春花烂漫,将行人身上也潋滟一身花色,和风吹过,落英纷纷,然而飘入河中却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2016年春,这条河死于非命,死因是工厂污染和地下水枯竭。
我们沉默着看了那条河很久,最后爷爷转过佝偻着的身子,唤我离去。他的喉管中似吐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转而消散在风中,了无踪迹。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从前的那一江春水流淌着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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