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吉是我家的猫,更为准确的说,是我奶奶的猫。它一身深浅不一的橘色条纹,只有肚皮和爪子雪白,家乡口音“橘”与“吉”谐音,便叫它阿吉。
阿吉初来我家时,只是未曾断奶的猫崽,奶奶见它可怜, 便日日煮上一些稠粥,捣碎了喂给它,白天将它放在旧衣服围成的温暖小窝中,晚上便抱在怀里,一起入眠。
奇迹般的,阿吉活了下来,且日渐活泼。家里成了它的天下,它跳到饭桌上,灶台上,留下一朵朵淡黑的梅花,躲在温暖的灶孔里睡觉,每当生火时,它便仓皇的从里面跑出来,将一身染成灰黑。阿吉到我家的第二年,我成为了家中的新成员,阿吉荣升为“姐姐”。据母亲说,我们似乎是一对冤家,在我能四处爬时,爱抓阿吉的尾巴,并发生一场“恶战”。阿吉的毛每每会禿出一块,而我的手也会多几条血痕。一时间,阿吉的惨叫声与我的哭声此起彼伏,常惊的母亲与奶奶一身冷汗,从里屋出来,母亲抱着我,奶奶抱着阿吉,在她们的轻声安抚中,我与阿吉便举旗休战,方得一时安宁。我与阿吉也有温馨相伴的时候,阿吉爱睡觉,火坑边的板凳上,日光下的青石台阶上,都能传出它呼噜的声响,我玩累了,便就地一滚,学着阿吉,肚皮朝上,张着爪子睡觉,惹得奶奶哭笑不得。
从能记事起,我便觉得似乎在奶奶心里,我是比不得阿吉的。每每与阿吉发生“恶战”,奶奶总是教训我,而阿吉则翘着尾巴,悠悠的迈着猫步离开,我恨不得将它捉回来狠狠的教训一顿。夏天我与阿吉的交锋仅限于白天,但在冬日里,我就不得不屈服于奶奶的“淫威”之下,给阿吉让出一席之地。或许是它自小养成的习惯,天气一冷,便会跳上床,用它肉肉的小爪子挠挠我,睡意朦胧间,掀起被子一角,它便轻轻钻进来,若它要出去,便又挠挠我,从掀起的被角边挤出去。索性阿吉懂事,不论怎样都动作轻缓,因此,晚上我们还能和平共处,倒不至于在半夜大战一场。
伴着岁月流逝,我与阿吉渐渐长大,我选择走向远方,而阿吉则留守原地。每次放假回家,阿吉便翘着尾巴围着我转圈,用它的头蹭蹭我,在它轻柔的叫声中,我能听见它对我浓浓的思念。每年,奶奶总会高兴的带着我去一些隐蔽的角落,那儿一窝初生的橘色小猫,像极了小时候的阿吉。
阿吉伴着奶奶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伴着奶奶苍颜白发,她们在岁月里放缓了脚步,佝偻着身子,一寸寸的丈量着老屋和记忆。有一次打电话回家,奶奶说阿吉不见了,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她的声音有些哑,挂了电话,我怅然若失,良久。又过了一周,奶奶打电话来,说阿吉回来了,半夜她寻找它嘶哑而微弱的叫声,在青石台阶上看见它,一只后腿被兽夹夹过,血迹斑斑。自此,奶奶便日日将它抱在怀中,上药,喂饭。养了大半年,待我回去时,除了腿上的疤痕和一圈脱落的毛之外,阿吉与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奶奶71岁那年摔倒了,右半边身子瘫痪,整日躺在床上,慢慢地,她忘记了一切,只记得父亲与阿吉。阿吉也整日守在奶奶的床边陪着她。冬日里的的阳光没有一丝温度,在白头与黯淡的橘毛上静默,最后沉寂在奶奶的眼角那滴一浑浊的泪里,在那滴泪中,我看见了她们十几年如一日的陪伴。奶奶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在一个冷寂而昏暗的早晨,离开了,带走了老屋最后一丝温暖。
出殡那天,冷风夹杂着细雨来送奶奶最后一程。人群消散后,我看见消失了几天的阿吉站在老屋的屋脊,它似乎更佝偻了,皮毛蒙上了一层灰色,在冷风中显得羸弱异常。它静静的站在那里,遥望着我身后那座矮小的新坟,良久,便转身顺着屋脊缓缓离开,走出了雨幕,也走出了我的人生。自此以后,我再未见到它,爷爷说是奶奶担心他照顾不了阿吉,便带着它离开了。
后来,我时常想起在奶奶怀里炸着毛对我扬爪子的阿吉,想起从灶孔里跑出来,鼻子沾着黑灰的阿吉,想起翻着白肚皮,陪我在阳光下睡觉的阿吉,想起在那场细雨中,顺着屋脊缓步离去的阿吉……我时常于朦胧中看见在我家生活了18年的阿吉翘着尾巴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出了我的记忆,走出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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